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疏远金灿，好像在很久以前，我们每天都是在一起的，是那种不特别粘着却无法缺少的存在，空气一般无处不在的陪伴。我们不可以用青梅竹马来形容，更准确的说应该是竹马竹马，或者照她所说，青梅青梅。关于性别一点，有什么东西横亘在我们中间，使它一直无法产生该有的影响力。也许两个人都是迟钝的孩子，我从来不觉得和金灿在一起有什么不对，就像树不问为什么自己是绿的，山不问自己为什么是高的，后来想起来，我才发现我们就像荒岛上的遗民，来到了文明世界，其实一直面对别人猜疑的目光。
大概在初二的时候，我经常听到同桌开我和金灿的玩笑，说她每天对我笑三笑，说我见到她比见了考试题还开心。天知道我并不喜欢考试题，只不过习惯遵守规则，在规则以内那些题目对我来说都太容易。我假装听不懂他的调侃，其实心里还是很在意。那天我第一次疏远了金灿，放学没有等她，一个人先走了。当晚她来到我家，待到了夜里十二点，说是作为惩罚。
因为金灿认识我家，脸皮又比一般人厚，我不知道该怎么躲着她。更重要的是，她一点也不明白别人疏远的心理，她是这样单纯的小孩，从未怀疑自己，而且就算明白，她也不会相信那个人是我。
开始我并不太在意，认为日子只要平静的过一切都可以，没必要做出改变。我觉得她的依赖，依靠，甚至耍赖都有可爱的一面，她坚持自我，勇气与生俱来，即便认识了这么久也时常令人感到惊讶。她单纯无知，自以为强大，因此总是充满自信和动力。然而更快的是，疑虑在我心中占据越来越大的地位，她越是亲近我越是怀疑，越是热烈我越是排斥，她只是把我当成一个说话走路消灭无聊的工具，这样的工具可以是任何人，包括其他和她一起玩闹的男生。
我意识到自己的不爽，对金灿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。我们不再一起吃饭，一起放学，也没有在她上课睡觉的时候把她叫醒。我甚至刻意躲避与她说话的机会，这种感觉就像甩掉一个包袱，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。那时候我坚信这个包袱是金灿本人，除了她没有谁会这样粘着我，除了她也没有谁可以用来甩脱，她的天真幼稚没心没肺，她随意胡乱的生活，占用别人的生命时间，一定都让我厌烦透顶。
金灿感觉到了距离，开始还厚着脸皮靠过来，后来她也不再勉强。再怎么样她都不会比我更坚持，这一点在我们小时候就达成了共识。她学会一个人生活，上课控制自己不要睡着，因为没有人叫醒下场会很惨。她学会独自完成作业，只有实在不会的时候才请教别人。她的发色变成了正常的黑色，因为没有人再站在她旁边默默的打量，反而陌生人的注视带来困扰。
中考的时候，金灿考上了和我同一所高中。本以为就此分别的考试，却再次把我们栓到了一起，我不知道是应该祝贺她还是为自己难过。所以毕业聚会那天我没有和她说话，她从兴致高昂到躲在角落，到混在人流中离开，像一艘漂流的小船，终于失去了引以为信仰的方向。
聚会中我那位同桌了三年的好友醉得很厉害，他是个精明的人，就算洒脱不羁也掌握着分寸，我一直知道他的分寸在哪里。那天他说自己暗恋一名女生三年了，今天一定要说出来，他看向金灿，摇晃着走到她面前。如果不是喝醉他一定有更浪漫的方式，如果不是喝醉他不一定有勇气，喧嚣的KTV忽然安静了，移动的追光灯停了下来，所有人看向坐在沙发上的金灿。她穿着黑色吊带裙，上面镶满小亮片，画着她新学会的烟熏妆。恰好同桌穿的是黑色夹克，他们的画面自动调到了同一频率，接着其他人喊起了老套的三个字：“在一起，在一起，在一起……”
金灿看向面前的男生，冷静的表情一点不像她。
他拽起旁边的话筒，清清楚楚的说：“我喜欢你。”
这句话好像有回音，在我内心回响了数遍。
他伸出了一只手，深情款款的动作，尽管在我看来更多的是滑稽，其他人依然大声起哄起来。
金灿望着他，在一片喊声中站了起来，她会说好的，会立马答应的，她可能用更加精彩的方式，有什么比别人注视的地方更适合精彩。她一直喜欢这些，让自己的生活沉浸在虚无的妄想当中。
我抬脚走出了KTV，幽暗深邃的走廊尽头仿佛传来掌声与喝彩。
外面下起了雨，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霓虹灯光，街道十分清冷，来往车辆不多，要打到一辆回家的出租车看起来很难。
我顺着马路边走回去，靠着路边那一级一级的台阶，他们崎岖不平，在脚底带来强烈的触感。前方的道路繁华而潮湿，高大建筑物随时变化，仿佛随着我的脚步移动并抢在前面出现，难怪每看见一座都有种熟悉感，有的广告牌画面闪动，有的牌子掉了下来，有的黯然变成黑色。走到家门口那一段是熟悉的街道，什么都没发生，平静的车子滑入了路口，转过一个高大的白色路灯，便是我家。
回来的路上我戴起了连衫帽，除了头发其他部分大概全都湿了。也许是酒精的作用，吹了一路的冷风也不觉得冷。我关注身体的每一处感触，抬起头，恰好看到金灿站在门口，于是以为眼睛出问题了。
怎么会是她？她应该还在KTV，聚会不会这么快结束。
我远远的望着她，相信自己表现得很平静。
金灿抱着手臂，仍然穿那件吊带裙，缩起身体躲在阴影里。她头发没湿，说明是坐车回来的，但仍然挡不住飘进来的雨丝和冷风。
她看见了我，从门口站了起来。
我们这样对视了一会，有很多话要说却无从说起。白色的路灯光在潮湿的空气中散射，一地湿淋淋的光亮。
我走到家门口，准备掏出钥匙。
“我没有答应你同桌。”她说，“我告诉他我有喜欢的人了，所有人都在嘘我，说理由太烂，让我说出那个人是谁。”
她真勇敢，可以平静的这么说。而我整个人都僵掉了，钥匙插在错误的锁眼里却浑然不知。我背对着她，经过高中三年的成长我的肩膀到达了她的额头这么高，所以可以很好的掩藏心情。
“我告诉你这个不是想证明什么，只是告诉你我可以完全自由的作出决定，你不用为此难堪。”
她发现了我的难堪，还发现了什么呢？我说：“选不选择他是你的自由，不过在我看来，不选是最好的决定。”
她提高声音，“这么说你又置身事外了？”
“我本来就是局外人。”
“所以你提前走也不是因为生气了？”
“因为我厌倦这种无聊的东西，对谁喜欢谁毫无兴趣。”还因为我不想看到你说好，害怕你真的选择他。最后一句没有说，正确的钥匙伸进了正确的锁眼，咔嚓一声，门开了。
我能想象金灿不甘心的现在门口，想象她瞪得大大的亮眼睛，但那都是一个转身后的事情，此刻转身对我来说是如此困难。
我甚至希望金灿像小时候一样不讲理的拖住我。
她不会的，她不是小时候的自己了，我也不再是那个用沉默掩饰羞怯脆弱的男孩。
后来的那个暑假我们没有彼此的消息，按着各自意愿生活，我也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，再后来的高中金灿头发变成了粉色，比以往更加姿肆的大笑和说话，假装不在意的与我亲近，掩饰心底深沉的落寞。我想我是对她有所愧疚的，在她一个人提着球拍去操场的时候，在她独自坐在茶餐厅的时候，在她实在忍不住困意还是趴在课桌上睡着的时候。阳光照着她的美丽粉色长发，纤瘦的身体也总爱穿着粉色卫衣，这时候的她真像意外来到人间的精灵，从不属于这个沉闷而焦躁的课堂。
但更多的时候我想自己还是冷漠，从冷淡的嘴角到冷却下来的内心，让自己沉浸在一丝丝痛苦当中，反复咀嚼，品味那粗沙般苦涩中的甜蜜。我爱上了这种感觉，以为拥有了新的自己，理想中的自己，我假装对她的难过毫不动心，做一些理智上认为对的事情。谁也没有规定我是一个好人，即便在大多数人看来是，在她那里也绝对不是。
金灿会恨我吗？我想她连恨的勇气都没有，她太害怕一个人，简直到了委屈求全的地步。我让谢媛媛成为下一任宣传委员，不仅由于她的能力足够优秀，更在于她是和金灿完全不一样的人。她的漂亮开朗，热情活泼，甚至说话的语气动作都是另一个世界的组织方式。
她帮我完成收作业的杂事，理由是你应该做一些更有价值的事。她制作安全周宣传报，用的是从家里带来的漂亮卡纸以及完全专业化的印刷。她半夜打电话问数学题，发出可爱的哈欠声音。相反金灿只会在深夜把我叫醒，问一些白天没有反应过来细细思索后恍然大悟的问题。她的反射弧这么长，兵临城下才发现城堡的岌岌可危，我们走得这么远，她还想着挽回。
金灿晚上来找我，其实我一点也不奇怪。这就是她的宿命，一定要挣扎过后才甘心承认现实。她对谢媛媛没有深仇大恨，她想找的一直是我，拖延了那么久，僵持了那么久，我们早就应该对决。我甚至期待她的出现，期待得身体发抖。我对她说了谎，别人的眼光，四散的谣言，谁还在乎那种东西，像《挪威的森林》里所说，我们活着只要考虑怎么活下去就好了，我有多想见她，到最后一刻才明白。不是愧疚，不是冷漠，是最实在的想念。原来我们有这么久没见了，之前在学校，在教室，在课堂的那些照面统统不算，只有这一刻才是曾经的我们，最好的我们。
曾经金灿问过我，什么时候陪她去想去的地方。她曾经做着白日梦向往的，声称绝对会喜欢的，这些地方一定包括陌生的城市，偏僻的村落，荒野山泽，像书中描述的那样浪迹天涯，她总是这样幼稚任性，我最讨厌的那种。但在她落下去的那一刻，我只后悔没有带她完成这些梦想，哪怕多么荒唐。
如果我可以多考虑一点她该多好，如果我可以从迷梦中醒来该多好，就算那一刻说了谎，也是因为突如其来的羞怯，她怎么可以这么坚决，一点反应的机会都不给。
我无法控制的心脏纠成一团，以为自己就要失去一切，然后看见落下去的她又升了起来，被一名女子携在身上。那女子身影空灵，如同夜晚诞生的薄雾，绝丽的脸庞散发出动人心魄的美。她的眼睛里汪着一潭湖泊，眼神仿佛诉说悲伤，黑发垂在身前遮住了蓝衣，显得人格外纤细。她转身带着金灿离开，没说一句话，仿佛早已料到这样的结局。
金灿望向远处，只露出苍白瘦削的侧脸。
我伸出手，抓到一团冰凉的空气，望着远去的金灿，她在夜空下飞行，以巨大的月亮为背景，身影越来越小。深蓝色的天空如同幕布，远处树影横斜，轻烟缭绕。我想她又想出了什么整人的花招，用这种方式是为了让我先怕后敬？以为遇见了降临人间的精灵从此再也无法忘怀？如果是这样她的愿望就达成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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